草木灰

不假思索,他后知后觉地用手去捂晓星尘脖子上的伤口。

【晓薛】荒川之月


复活 换眼 8k+

summary:薛洋向晓星尘许了三个愿望,晓星尘再也没有看清他的脸。


今夜薛洋从外面回来。


他毫不设防地出现在月光下的一秒,晓星尘几乎疑心自己生出了幻觉。少年的鞋底踏过平整的地面,每一步都落得很轻,却在晓星尘喉管深处振出落叶碎破的声音。

薛洋回来,于是荒城便有了主。晓星尘三月前从枯土处醒来,飞扬尘灰呛入喉管,死枝蔓延绊得他满腿淤青。他伸出手,用指纹按住自己的眼眶——那里有一双眼睛。

他因此便得以见些光色。却只是辨认得出黑白天,周遭事物连个朦胧的影都看不见。

然而眼睛到底是长在了他的身上。


来自活人的温度从薛洋眼睛里传到他鼻尖,他们相隔有好几丈远。但晓星尘仍然可以感觉到久违的,死前碰触过的微弱气息,遥遥地铺面而来,至此,义城和他一起死而复生。

晓星尘觉得光太烈了。

于是他闭上眼。


死人感知不到时间。

霜华从侧颈过来,直到了接近皮肤才狠狠向内剜去,挑开他几股血肉神经,像血泵破漏出一个缺口,数不尽的温热液体喷涌而出。

而他被那柄剑的方向带了一下,头颅顿然失去控制,身体向着一侧直直倒下。地面撞在他左后脑,晓星尘几乎竭力控制着两只手紧紧扣住霜华剑柄,不要向上向前屈伸,更不要因为想看到幻觉,而去试图抓住本不存在的人。

他的手泛着青筋,跳动了好几下,松了劲。

从那一秒,到现在,的确只有三个月。

不过是,死而复生。


薛洋往前走了一步。

他走一步,晓星尘就后退一步。他不愿想那人究竟看没看到自己,或者自己又为什么在这里等待着,等待的可能是答案,也可能不是。

他想起濒死的一刻,薛洋甚至没有碰触到他衣角。他只是站在那里,也许是冷漠的,可能心里还在想怎么让他愧惭欲死。那不是他的目的,又的确也不是他想象的结果。

晓星尘的后腰撞上义庄的旧木柜,一角硌得他忽然回神,口中泄出极轻的“嘶”的一声。

薛洋对着他的方向忽然地抬起头。


晓星尘的眼睛其实已经清楚多了。他能看到一个披散着头发的人,左臂的位置空空。他有点瘦,身上仍然挂着已经不相称的衣服,显出一些莫名的倔强来。他的目光振动,或许还有更细微的,以晓星尘现在的眼睛不足以看到。一抬头,晓星尘才终于看到他的眉目。

少年变了很多。

晓星尘想,但是他仍然可以认出来,或许仅仅是因为感觉。他们之间只有感觉,没有感情,感情都被作充火的柴木了。十年前夜来风雨,晓星尘用废旧许久的旧信纸要写一封信给他。薛洋看着,看他纵然盲眼仍然自如砚笔,直至写到“展信安”三个字时才终于伸出手。

晓星尘笑,他说此时不看,日后再启。

薛洋仍然摇头。他用右手很轻的力度挡着那人,并不让他写下些什么留给自己。

因为反正都带不走的。

但晓星尘并不知晓他心意。

他等手背把薛洋指间暖热,才迟迟的道出来:“不要吗?不要便不再续下去了。”

他听见小友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然后小友说:“道长啊,我本也不识字。”


小友没再长高。

晓星尘恍惚了一瞬。他看见薛洋向着他走过来,腿上像有陈伤,已经不大轻快了。但他神色却并不诧异,仿佛早早就知道他在这儿,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就该在这儿似的。

晓星尘想,那么他是来找自己吗。

他不怕找不到?不怕一念又扑空?耳边忽然响起了很多年前的声音,小友嗓子尚且被血呛得哑着,对他的问询有隐不住的不耐。

他那时候说,累,累就不走了。

于是晓星尘想出来了。他睁开眼时连灶台都浮着一层薄灰,八年不足,三月有余。

有什么人把他丢在这了。

他就在这个念头蹦出来的时候开始觉得累。无名无姓,无处可去,家破人亡。

于是他把义城从那个之前生活在这的人手里接过来,继续不知要持续多久的独行。


薛洋跟他说话。他的声音有点低,像是没有什么力气。位置也有点低,他已经单薄得不能够抬头就看见晓星尘的眼睛了。

他说,嫁给我吧。


他的问询很平常,就像说今天中午吃木耳白菜。他的神色看不清,只能依稀辨出眉眼低垂,剩下的全像宣纸沾水模糊成一团。

他站在这里,显得很怪异,就像从没有过脸,晓星尘一生都无法看到他的脸。

晓星尘被这个想法刺得很难受。

他张口,想发出什么声音来,努力了许久,最终却只有一声略带嘲讽的笑。

他累得没有力气怪罪,没有力气质问。

他甚至有余力去想,为什么呢。

还有什么比死了更痛苦呢?

还有什么比活着更痛苦呢。


那么,我是谁?

晓星尘在心里这样问对面的人。

他没有说出来,但薛洋好像听到了。薛洋一开始没有回答,后来不知什么时候清了嗓子,整个人忽然挺得直了些,唤他晓道长。

他的前一句和后一句联系起来显得有些荒诞不经。如果不是中间仅仅隔着几秒,晓星尘几乎以为“嫁给我”是梦话,会在瞬间被遗忘。

但它仍横亘在这,话落成钉。

晓星尘忽然察觉到薛洋是为了接受他的审视而伸直脊骨的。他的肩膀线条从脖颈连接到手臂,看起来像一副只有描边的画。他的眼睛并没有看着对面的人,晓星尘只能隐约感受到它的一点轮廓和颜色,雾蒙蒙的,灰黑的。

薛洋哪里都看,就是不看着他。

他哑哑地又重复一遍:“晓道长。”


晓星尘用手指摩挲自己的手心。

然后他说:“痴人说梦。”


他的这句话说得极慢极小心,像是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发出过声音了。从前揭帖出游,受惠的人家总提他一句,音色温润。更有甚者说他是个玉做的人,保不齐连剑也是玉的。

但他现在只是一块破铜烂铁了。

晓星尘伸出手,放到脖颈上横着一道疤的地方,像是想借用外力抚平自己的呼吸。

但他最后手一颤,还是放弃。

然后忽然一个想法跳出:这都是薛洋害的。

他从死的无尽的冤狱中复苏,独自沉默三月有余,仍然没抖落干净一身锈似的死气。

他想,幸好他没有拿剑。


如果是八年前,兴许他会笑出来。

如果是九年前,也许要用手指去顶小友的脑门儿,跟他说,你脑子里一天都想些个什么事儿,跟谁学来的?

但现在不一样。

这里变得很破败了,显出点荒谬的真实来。薛洋站在这,肩膀并不挺得很直了,声音也不再当年肆意气息。所以他说的话,是真的。

更真的便是晓星尘能马上反应出薛洋不是忽然想开玩笑,于是他明白了,自己也不过是动过真心的一颗棋子。他并不脸色巨变,并不惊愕不安,因为他知道,因为他想过。


薛洋踮起来一点脚。

他的头发仍然披着。晓星尘很想在哪找到个发带帮他重新扎个高马尾,这是薛洋磋磨他三年早养出的习惯。但他忽然意识到,薛洋今天该有二十七,早过了及冠的年岁。

想些什么呢,他什么都不会再做了。

毋论薛洋使了些什么手段,他现在的确已经活生生站在这里。晓星尘作为一个目的被实现,他现今在义城,只有自己。他在薛洋眼里变了吗?是一个人,还是仍作玩物?

于是晓星尘俯视这个人模糊的发顶。

他的气息有点温,均匀地一阵一阵向着自己靠近过来,又在可以被感觉到时忽然逸散。

薛洋几乎没有张嘴,只把话含在舌尖,很轻,像是逼自己说出来似的。他问,不要吗。

晓星尘眨了一下眼。


不要。他想,当然不要。

当时如何,今下如何?怎么同往日而语。他不是没想过,从前多有克制不愿逾越,就连念头都苦修。他不懂感情,小孩比他更不懂。

薛洋站在那里,看不清,但有点固执。

他想说话,忽然又终止。也许是想再多劝奉一句,然而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的荒唐,也不知道用什么立场。

啊。他说,这也不行。


晓星尘没再重复。他是瞎子,薛洋不是。但薛洋很奇怪。他说“也”,那么此前还想问自己什么呢?他想要什么,想得到什么?

薛洋想要的东西他有吗?

空气中静谧滞涩三秒。然后薛洋像是忽然醒了似的,摇了两下头。他的发梢跟着颌骨一起晃动,在晓星尘眼里的墨画上留下更加琢磨不透的线条。有着这样一双眼睛,即使是紧紧贴在一起也会变得遥远的,这没有办法。

接着薛洋抬起了右手。


他抬手并不为了给晓星尘看,而是用来提醒自己不知什么事。他就这么把手指举到前面,掰来掰去地数了好一会,才迟迟地讲话。

“你不同意?那算了吧。”

晓星尘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薛洋又说话了。他说:“那我把你后脑钉进去几颗钉子,把你变成凶尸听我差遣为祸四方怎么样?”


一阵静默。

薛洋顿了一顿,自己把手指放下了。

他自己讲出来:“你肯定不同意的。”

晓星尘没应他。

他眼前忽然闪过很多本来该看见,但是因为瞎了看不见的景象。比如活生生的人,并不是凶尸。但因为一两句话,一点尸气,忽然半生刚过就没了命。绝了他们命的是薛洋,他自己不过是薛洋一把趁手的武器。他比那把降灾有用,他会一剑贯心不劳薛洋费力,夜半闲余还能拿着针线给人补衣裳。

那时候薛洋怎么不问他愿不愿意呢?

晓星尘心里涌上一阵很难言的感觉。他想,可是的确,如果这时候薛洋向他道歉,那么他便也就不是薛洋了。

义城因他成了荒川。

薛洋曾经在某一夜和他说,道长一袭白衣,比月亮还要清高漂亮。他说的话几成真假已不得知了,晓星尘只记得他们对话前的刹那。

薛洋身后有一轮月。

又明又亮,几乎把那人衬成背光。时隔多年得见景象的一刻,他不得不将那个人的影子留存下来,极不情愿,却又不可避免。

不想记住的东西太多了。

总不能事事都如愿。


薛洋低下去头,似乎在继续想。

然后他说:“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吗?”


晓星尘想,他好像真的没话可讲。

从进来的第一秒,薛洋喉间似乎就哽着一股劲儿。他十分急切,这劲儿已经陷在他喉舌中八年了;但是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或者说,他自己的话刚一出口,心里便判了错。但却又知道这时节不说,以后便真的就什么都说不上了,因此不舍得沉默。

晓星尘回答他:“你觉得有意义吗。”


从前是什么都不知道,如今什么都知道了,真相像一具腐烂的如影随形的尸体,捂住眼睛也会被那阵恐怖的恶寒侵袭。

他知道薛洋心里明白的。

因为少年很快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然后薛洋说:“唉。”


“我忘记了。”


他忽然并不再犹豫,将他们之间仅剩的几步距离全都压缩殆尽。晓星尘下意识想要后退离开那个模糊的人影,下一秒却怔在原地。

他什么都没碰到。

薛洋的看起来硌人的肩骨已经没入他的胸口。他像一团水,遇物则溶。气息温热,人却凉得钻心。晓星尘被他一激,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薛洋就这么把脸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们的身体交汇,少年发声,说那么,这样可不可以呢。

晓星尘不说话。

他不说薛洋就知道他是默认了。但他过了一会又退开,渐渐地,晓星尘看清了他的脸。

薛洋眉目下敛,最后说出一句话来。

他说,我已经死掉啦。


他说完,等着晓星尘作出什么反应。认可的,震怒的,痛快的幸灾乐祸的,或者只是遥遥悲悯地瞧着他身体里被血液淹没到口鼻的小友,等待着他也与真正的薛洋一同死亡。

但晓星尘没做什么表情。

他只是喟然叹了一声,音色压得很低,有点像从前哄孩子的声音。

他说:“你明知道。”


明知不可为,为何要逆天道?

明明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不懂。

薛洋从他的身边完全离开,晓星尘却觉得如果伸出手,应当可以摸到他的骨头。他手上的剑茧已经快消完了,手痒地挣动空捏两下,最后在空气里止住。薛洋不看他,声音变得有些上扬起来。他说:“我知道什么?”

“不可同死生。”

然后他的声音又变得很小了:“不知道。”

薛洋绕着他转了一圈。脸上仍然变得笑眯眯的,晓星尘终于意识到,薛洋许是在因为他终于肯同他好好说话了而感觉高兴。

“我连书都没读过,怎么知道这个?”


死了还要贫嘴。

晓星尘叹了口气,忽然发觉自己在笑。

三个月以来,他一直很麻木。没有太多浓烈的情感,更疲于追溯前尘往事。因此他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在这里等待,仿佛很确认总有一天他会等到一位故人的归来一般。

于是顺理成章,薛洋出现,三两句解他心结。

他还能做什么呢?杀了对面这人?可他已经死了。死的过程不知晓,也许还是用了邪门术法以命换命替自己死的。想到这些的时候,晓星尘总感觉心里奔涌恨的河流已经干涸了。他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很傻。

不是变得很傻,好像一直都很傻。

只是到现在,他已经不能再去教薛洋什么,或者帮薛洋做什么了。他留在这里的唯一一个目的,或许就是寻找一个结局,或者一个答案。那当然不是简单的“重返于世”或者“恶人终死”为止,那像是一条路。阳间和转世,前路用不着眼。薛洋把他扯过来,又走在他前面。

可是他没有得到他的答案。


薛洋就在这时很突兀地开口。

他说,我真的忘记了。道长,实不相瞒。

他拉着晓星尘慢慢滑下来,最后一起坐在地上。晓星尘难得没有和他说“会着凉”或者“地下不干净”这样的话,究其应该是鬼魂都用不着。薛洋的眼睛看着上面,他用一种自晓星尘同他重逢以来最惆怅的语气说:“我忘记,我到底为什么要复活你了。”

晓星尘难得并没有替他回答。

他望着薛洋。薛洋继续说:“我想,大概是为了好玩。骗你还挺好玩,看你气急败坏也好玩。可是有些东西只能玩一次——你是个用完就会消失的东西。”晓星尘眨了下眼睛。

他似乎并不为这有些冒犯的说辞而恼怒。也许是早就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了,有时候圆滑讥讽得让人找不到一点错处,有时候又坦诚得像一只没被人收养过的动物。

薛洋大概是早不怕他了。即使霜华捅进去,也就跟他的身体一样横穿过去,什么都不留下。

“所以我觉得,好像不是。”

薛洋挪得离他近了一点。

他并无什么人鬼殊途的自觉,好像一生只怕一件事,临了死去,反而没了挂牵。


“但我又想起来一件事。”

“你师侄和他道侣杀我之前倒还骂过我,说我不配拿你的剑。魏无羡说我学你学得很像——这算是另一件好玩的事吗?宋岚走了好久才想着再探看一次你和小瞎子的魂,那时候才发现你根本不在那里边,也是够笨的。”

晓星尘用眼睛问他,那我在哪?

薛洋用声音回答:“当然是在这里呀——”

“一进了义城,一辈子都没走出义城,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可怜的人了。”

“所以我想,得寻个什么方法,哄哄你吧。”

薛洋笑了一下。


从前他笑的时候露出虎牙。但现在他只是把唇抿出一点小小的弧度,很细微,在晓星尘眼睛里如果不是竭力捕捉,就根本看不见。

“我想过很久的。如果你真的活着,那时候我也还能活着,或者像现在这样,能见着你,又跟你重新说上话,我应该说点什么?”

晓星尘不说话。

薛洋接着说:“我从八年前凶尸阵没作用的那一刻就开始想。想到今天,有很多已经忘了,有一些一死掉也就跟着忘了。现在能想起来的很少很少,但是,一定要说的。”

晓星尘忽然感觉周边的空气都变得潮湿。他醒来的时候这里很干燥,也许是因为薛洋吧,他说的话好像没所谓,可是却一秒都不停。


“我想,如果其实我不是想玩你,是喜欢你?爱你?想娶你?虽然很奇怪,但万一呢?”

晓星尘这一次真的笑了。

薛洋轻轻拍他一下:“你别笑了。”然后他忽然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说:“但是也不是吧。刚才我说了,你知道,我也知道。”

说喜欢和爱简直太理直气壮和简单了。

“你不愿意嫁给我,我也觉得那样很奇怪。或许对于别人来说,我这样就太像悼念着一个爱过的人了,或者是别的。但是对我来说,很难解释——我并不知道爱,它太虚无了。”

晓星尘点点头:“是。爱是太虚无了。”


爱不能护众生,爱不能成大义。

对于晓星尘来说,他似乎也并没有做过什么。无非是做两顿饭,买点衣裳,扫扫灰尘,剥开糖纸。对比起薛洋做过的事,平淡得像没加够糖的酒酿一样。而薛洋扮他模样,还他双眼,最后以命换命,死于霜华剑前。

可是薛洋没爱过他。

他却爱过薛洋。

晓星尘用这双眼睛凝望着他。他不确定薛洋现在还能看见多少,或许也跟他一样,或许是一片白茫。他想这件事谁都怪不了,对他来说爱是不用学的,因此很轻易,也不勉强。

但是薛洋却没学会。

他到死都在临摹,试图从世俗话本里找到怎么爱的痕迹。可是他已经死了,当然不能如愿。

他大概都忘记了自己失去过什么。


晓星尘开口问:“那么,现在怎么办呢。”

他把手举起来,第一次焦距正对着眼里那道模糊的墨色。薛洋站在他眼前非生非死,像话本里跳脱出来的一张浑身带刺的插画。

他会留下多久?这取决于薛洋存在多久。也许顷刻之间,也许永生永世,变作惩罚。

他想他们之间的时间实在是太珍贵了。薛洋想去哪里,还有什么没完成的愿望?如果两个人只能使着一条命,他就帮他做完了罢。

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杀了你。”

薛洋顺着他的话说:“杀了我。”

“给那些人报仇。”

薛洋点头:“好啊。”

“给宋道长和阿箐报仇。”

少年眉目间攒出些笑意来,盘腿向前靠近些,把脖子伸给对面的人:“你尽管来杀。”

晓星尘对着他的脖颈摩挲一下。

空的。

什么都碰不到。


他说:“你想让我怎么办呢。”

薛洋忽然不再笑了。其实晓星尘还想看他笑,就像在言谈中忽然造出一个小小的避风港,没有仇怨也没有过往,只剩下现在。

他想,薛洋是光顾着回忆要和他讲什么,可是他们现在彼此沉默。一件事再也没有回转余地的时候,便就走到如今这样。他想起路过的某个村庄,屋里面奏乐伴着成婚的礼,陌生的一道声音从他耳边划过,说我这一生,一定不再让你多有一点痛苦。

“道长。”

晓星尘听着他的声音抬起头。

他忽然看见薛洋很认真地看着自己。

然后薛洋说:“你走吧。”


永元十六年,再睁眼八年已逝。薛洋用小半的人生来作恶,又用另一小半来等待。

晓星尘也等了三个月,最后他们聚到一起,不再面目狰狞相互刺痛,只是哑口无言。

也许曾经有什么东西存在过,但它已死了。

感情不可托于逝者,仇怨毋追随于过去。

晓星尘没什么表情。他问:“你呢?”


还要等多久?何日下葬?何时转生?

他看不清。

薛洋变得很诚实,好像再也没有说过谎了。他说:“我是一个地缚灵。”

也许十年二十年,也许这辈子,永远。

晓星尘笑了一下。

“那你该把义城有几片草叶都数清楚了。”

薛洋似乎撇了下嘴。也可能没有,他看得不太明晰。但晓星尘还是忽然松下口气来。

他说:“那么,你就在这里等着吗。”

薛洋难得地不再和他顶嘴。

他说话,声音很低很温平:“是啊——道长若有空想看看我,就回这义城罢——”

“你拿一坛酒祭我,我拜你心胸开阔。”


晓星尘把霜华收回剑鞘。

他后退一步,微微躬身。他也许该答,如果可以,他想说,小友,酒还要桂花酿吧。或许他还可以说,来日再会,望不负怨恩。

不过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

他想,的确又放薛洋一个人面临无尽的等待。可是他知道这个人在这里,于是他终于可以把复生的脚步迈开。他想是因为薛洋要求他这样做,放下过去,攥紧现在。

那些没有做完的梦,该继续了。

梦的背后只藏了一个薛洋,却像什么都未曾发生。


薛洋送他到城中。

他小腿以下都虚空,飘得比走的快。

到了城中的枯树,他忽然停下来,晓星尘避不及,差点撞到他背脊。

少年笑嘻嘻地开口:“就送到这吧。”

“往后的路,道长不会不记得吧。”


他记得。晓星尘想。

过了枯树桩向左拐,路过城西王大娘家裁缝铺。她家养了条狗,每每吠个没完。过了西面拐回正门,沿道有一块醒目的牌,从前薛洋总给他讲一遍。再到路中央往前走不远,就是义城的城门,年久失修,葬过了好多人。

他记得。

下山那年意气风发,他知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要以霜华护天下,为贫苦百姓谋求话语权。他要像师父一样,庇佑万千孤儿造桃花源,开创没有世家参权的门派,人人都平等。

他,还记得。


他一直向前走,没有回过头。

大概是因为上辈子回头太多次,他不再去看薛洋的眼睛。天光渐明,周围的景象如同旭日初升般渐渐彻底明晰。

义城的城门被他落在身后,他想,有机会一定要回到这里来,也许带着那时候已经成功的门派令牌,也许带着他因他而接续的未来。

他就这样一直,一直,向前走去。



晓星尘再次醒来的时候不由得怔了一下。

他停下脚步,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四下无人,荒草长到膝高。

脑海中的上一幕还是他承下允诺不再回门,决然独下抱山。山下繁华缤纷,如他所想。

他今年已十九。

过去的两三年,好像做了些什么,回忆起却是一片空白。他下意识抚摸颈上,发觉有一块皮肤好像有些突兀,像是留过疤。

但他很快便遗忘。

负起霜华,抹平过往。他的袖中只剩仍然滚烫的理想,又该向前走了。



薛洋用手挡住刺眼的阳光。

他半眯着眼,义城的城门在眼睛里逐渐抹成一条平而窄的细线。而后灰白。

他不再能看得见了。

这一次的等待,恐怕该是新的永远。

不必再担心晓星尘会为这一次的欺骗红着眼,因为他再也不会记得这一切了。

忘记义城,也忘记他。


他想,或许他以后都见不到晓星尘了。


也不一定。


他可以等待某一天,那个人创立的门派的报道顺着一阵很大很大的风,一直刮到义城来。

他只要在这里等待就好了。


他会等到那一天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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