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灰

不假思索,他后知后觉地用手去捂晓星尘脖子上的伤口。

【晓薛-红豆沙汤圆-21:00】浮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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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磨灭了百年的风雪。


眼前一双枯泽无光,血管凸起的手在灰暗中时近时远。晓星尘骇然定了定神,下意识地将指节往外抽。深巷里顶头笼罩了一窝寒污的云雨,阴沉如死刑判决,越来越逼近。

他的手陷在一团湿冷的体温里,明明知道眼前站着的是个人,却总忍不得将他当做一具内里腐烂的尸体。绝望青灰的皮肤紧紧地挨上裸露的触觉,手心却出了冷汗,将他的手也沾上黏腻的湿润。刹那间感官放大,竟带出一阵翻涌上升的迟钝的恶寒,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于是他真把手抽了出去。

时间就这么停滞了。


晓星尘方才看清,他面前站着的,并不是什么行尸走肉,而是一个早该死了的人。

常萍。

常萍脸上挂着一丝还没来得及褪去的感激,刹那间表情有些发僵。晓星尘一时有些发怔,捻了捻指腹,竟显出些不知该向哪擦擦手的动势来。神态中隐含的嫌弃自然落在了常萍眼里,他心里又重重地哀惘了一瞬。

但,没关系的。他很快安慰自己想。

晓星尘已经同意了,不是吗?他会帮自己押送那个杀千刀的东西。明明上一秒还神采奕奕地回握住他,权当施舍给一个死了全家老小的可怜人的安慰了,这一秒像变了个人。

于是他的恨又连绵不绝了。

他想,首要的是让那畜生人头落地。于是脸上又挂出无辜悲戚又讨好的笑来,对着晓星尘的眼睛,向着他传达恳切的信号。

反正有什么危险,也都是这些心怀天下的人替他们担着,不是吗?


晓星尘没看他。

他怔愣在原地,胸口因为逐渐急促的呼吸而开始轻微地起伏。是吗,天上终于开始下起雨了吗。他的眼明晰到看得见地下的尘灰,眉眼间未覆白绫,一丝不适油然而生,像是于黑暗中困苦得久了,天光照到身上便发起烫来。

他回来了。

回到了,下山不久的时候。

错愕交织着未散的悲哀和恐惧,一时竟让他无法思考眼前的局面。对上常萍眼睛的那刻,他忽然不可避免地被拉进了回忆中。

他想起了很多灰白的过往。在目力丧失的过去中,薛洋的身影像一颗钉子一样钉在了那里。他其实未曾见过太多,或者说,只在更加久远而短暂的从前,抚过少年的后颈。

那一天,就下着这样的大雨。


他忽惶惶然退后一步,动了下嘴唇。

有什么东西挡了他一下,于是混沌的,无规的一切终于明晰起来,停滞了一个瞬间。


这是他命运转折的瞬间。

如果没有这一切,他也就无从任由薛洋披着无害假面潜入他的人生,再在最信任柔软的地方骤然狠狠将千根银针刺进他的心窝。

那是,无可修补的血肉淋漓。

他其实一生不曾胆怯过,也许是耗尽了心中最后一点用来燃灯的炽焰。当他开始回忆那个少年的眉目时,那浓烈的情绪如云涛翻涌,迟迟地从喉管中涌上来,苦涩枯干。

常萍于是眨眼间看着状况急转直下,瞪大了眼。他慌忙跪在地下,不管不顾地磕起头来。“晓道长我求您了,我求您帮帮我!我父母妻儿,五十多口老小不能无辜枉死啊!您不帮我,就再没有别的人能帮我了!”

“您下山时大家都说,您要除尽化尽天下之无端恶道,要兼济天下救赎世间!我是信了您,才来找您的啊!”他声音如野兽冤鸣,尖锐又悲惘,直往晓星尘耳中钻去,句句入耳,字字叩心。晓星尘又倒退一步,自嘲地笑了。

救赎世间。

真是可笑的愿梦啊。


他顿然想说出口很多句话。苍天黄泉,这世间哪里有人能真正断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呢?他又怎么能超脱众人,真的实现那遥不可及的梦想呢?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无端之恶道……

那常慈安蒙骗无知幼童,恶势欺人后扬长而去,难道便不算无端之恶道了吗。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便被他自己仓惶掐住。他在做什么?他难不成是在他人求助之时,自顾自地为那个不折不扣的恶人辩驳吗。

他于是又停在原地了。


如果……不去掺和这件事,薛洋会怎么样呢?

若是他没有把后半的人生都用来报复自己和子琛,大概会去做些什么?

不觉间,指尖已刺入了掌心。

他想,这一点痛,痛不过秋风灌颈,痛不过后知后觉。就像若是他将薛洋这一生的恨意都承下,薛洋要报复,只在他一人身上,这能不能算得上以身救世了?

他被自己的苦中作乐逗得笑起来。

大抵薛洋有一点说对了。

他笑点的确很低。


于是晓星尘看着常萍,犹豫再三,又开口了。

“您起来吧。委托我会接的。”

“我会告诉您……那个凶手是谁。”

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想,没有用的。

金家要薛洋有用,怎么会放任他被处死。再多不过如前世一样,将他软禁几天,好吃好喝养起来,风头过了又放出来罢了。

偏生他不得不向这人许诺。

许诺一个,或许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判决。


今夜下了雨。

雨打在屋檐上,发出细碎的声音。晓星尘望着客栈的天花板,左右睡不着。

“咔啦”一声,黑暗的尽头发出了响声。

“你还是早些省省力,睡下便罢了……”晓星尘几乎下意识地眨了眨眼,脱口而出。

但这话头单单蹦出几个字,便仓皇停了。

他在和谁说话呢?


那一刻竟不敢想起所唤之人的名字,大约是知道不该去想,可这场景太过熟悉。

就像是……他绑着薛洋赶路的每一个夜晚。

过去,如今。

下一秒,目光所及之处忽然传来了应答。

极轻的音色,却掩不住戏谑中带着丝烦闷。

“晓道长也辛苦了,不眠不休地守着我,连三更都不闭眼,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那声音极熟悉,是长街中旬市井一见时刻意攒着蜜的嗓子,也是最后歇斯底里饱斥嘲怒的字字剜心。他骤然起身,终于想出那个答案。

……薛洋。


他翻身下床,一步步走向墨色的黑暗中。

脚步踏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心里却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另一个夜雨的晚上。

薛洋那天连拐着弯儿骂他的声响都不发出了。是早上淋了雨,奔波到现在,就有些发起烧来。晓星尘把手放在他额头,他也不挣扎反抗了,只闭着眼,无意识地把脸贴在他手上。

那时候薛洋十五,晓星尘十七,不过是两个半大的孩子,不懂得什么章法。晓星尘连对路边的爬虫都要良善些,更别说是个活生生的小孩了。

他于是扯开那人领口,打来盆热水,给人小心翼翼地擦一擦。不敢越矩,只将布条覆在他脊骨上方。那一串凸起的骨骼是少年生长的特征,在他手心下轻微起伏,烧得像一团火。他睁开了眼,收敛地看过去,薛洋皮肤莹白,浑身上下的骨节加在一起,像蝶将破茧。


他就走到了那声响的地方。

原是空无一人。他没见上梦里的少年一面,骤然觉得落回原地,又是一片虚无。

然后晓星尘闭上眼,又睁开。

天花板被日光照得泛白,天早就亮了。

他做了一个有薛洋的梦。


正值六月。

上一世,晓星尘独自追查了一阵,才知晓那灭门的凶手便是薛洋。于是现今他像是考核还没来便知道了答案,一时间竟有些无所适从。

他往后,到底该怎么做呢?

或许有些事是一定要做的。比如告诫子琛,不要和那小客卿结下梁子。护住白雪观的众人,这样,他们也就不会盲眼。

……然后呢。

他真能抛下薛洋再去为祸世间,在已经知道了他会轻易毁掉别人的人生之后?

如果他离开了,薛洋还会去义城吗?

是唯独骗他才觉得好玩吗?

还是谁都可以?


这一刻,晓星尘忽然生出一个想法。

他想,如果他无法控制薛洋做什么,无法拯救早已残破不堪的过去,那么起码。

起码让薛洋不要害那么多人,不要去害别人。

他因自己的想法感到深重的恐惧和激动,说不清究竟是因为什么。大约二十年前聆听师父教诲之时那一句“殒自身而救苍生”在心中忽然发烫,而他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他只要把薛洋带在身边,兴许百年都无法感化他一颗木石心,但只要不去残害他人,不就好了吗。

他为着这念头竟丝毫感不到悲惘。

大约是因为早在数年前心中那些烧不尽的炽焰就人死灯灭了,如今他竟觉得世间遥遥,与他仿佛从来无甚关联。千人簇拥时扬名,眼盲不振时寂寥,他所深爱妄图保护的世间无情来去,不留一点东西还给他。

他从来是什么都抓不住的。

……

哦。

倒也不是真的什么都抓不住。

晓星尘低头用目光滑过修长微茧的指节。

他以前也是用这双手,抓住过些属于自己的东西的。比如一副绣着金星雪浪的衣领。

比如,薛洋。


薛洋竟成了唯一能昭示他存在过的人。

一切推翻重来,危卵安在,破镜重圆。可晓星尘却觉得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仍然碎着,永久地碎着,谁也拼不好。他明明知道即使再遇薛洋,他也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小混蛋,灭了人满门还要舔手上的血故意恶心人。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要见一见少年,这才是他动摇的原因。

他好像无法从粗劣的铜镜里,从自己年轻的面容中窥见过往意气风发的曾经。

但如果是薛洋的话,却可以。

他不知何时踱步到了镜前,对着自己极年轻的脸放空,忽然瞥见眼下窝着一点儿青。

刹那间,梦中那句“三更都不闭眼,不会是看上我了吧”突兀地在心中响起,几乎把他吓了一跳。这一下便不再看,而是急忙背过身去。


晓星尘是在第三日遇上薛洋的。

就这么骤然出现在视野里,像是过往的十三年全然没作过数。少年一袭金星雪浪,整个人融在市集的图景里,恍若极为寻常的一幕。

他没抢别人的东西,而是双手支在那糖葫芦的小车上,低垂着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那小贩则吓成了一只鹌鹑,双手抱头瑟缩在角落里,不停地发着抖。

过了没几秒,薛洋从木头里抽出一只糖葫芦。同时另一只手向着袖中伸去。

晓星尘一惊,难道他要杀人灭口?

他迟迟反应过来他终于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少年——尽管他自己并不会承认就是了。然而下一秒,薛洋将一块碎银子掏了出来。

三人都呆了。


最怪异的要数薛洋。他僵硬在原地,手指还紧紧攥着那块碎银,刹那间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反倒是商贩最先反应过来,两条腿打着摆子强行站起来,赔出个笑:“您……给多了罢。一串而已,要不了这么多的。”

薛洋还呆着,好像无法理解自己刚才的行为似的。不过下一秒他就抬眼,看到了晓星尘。

时间再一次凝滞了。


晓星尘觉得那一刻应该是有很久很久。

对于他来说,即使薛洋发了那么久的呆,又掏出银子,他也无法使自己从这种愣住的状态脱离出来。他只是看着薛洋的脸,好像没人叫他,他就能这么一直看一万年似的。

但薛洋只迟疑了一秒。

他决然将那银子凶巴巴地拍在了小摊上,转眼间换了方向,朝着远处飞奔而去。

薛洋一消失在视线里,晓星尘马上回过了神。他发觉自己是要追捕这小混蛋的,于是一刻也没耽搁,迈开腿就追了上去。


时间在这一刻产生了某种奇妙的重叠,像是对接了过去与今天。晓星尘无法控制地想起第一次抓捕薛洋,他像一阵风一样迅疾地将从鼻尖儿刮过去,一路掀翻不少摊子挡在他的路上,晓星尘不仅要躲避还要不损伤路人财产,追得那叫一个苦不堪言。但那时候他也尚心高气盛,硬是和十五岁的薛洋打了个来回。

那墨色的马尾就在目光尽头晃着,像是追着了他,也就能把自己的前一生都追回来似的。

但晓星尘很快发现,薛洋跑得慢了。


他遇着什么摊子都是一味的躲,甚至连行人都撞得少。对比前世狡兔三窟似的逃窜,这一次的少年像是全然没有章法,只拣着哪儿有空地就跑向哪儿,晓星尘修为本就高高胜过他,不一会就将两人的距离缩短了不少。

前面又是一个拐角,薛洋闪身没了踪影。

晓星尘紧随其后拐了弯,却不想迎面不远处便是一座围墙。他心下一惊,慌忙减缓速度,却在下一秒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一具温热的身体,两人一点没收着劲儿,都摔在了地下。


晓星尘追着过来,自然压在那人身上。

他连忙从薛洋身上起来,少年仍在地下坐着,苍白的两只手落在脏污的灰尘里,并没抬眼看他,一道红色缓慢地从鼻腔流出来。

晓星尘方才发觉,刚刚撞上时,他肯定碰上薛洋的鼻尖了。他已经不记得十几年前少年还是个这么发育不良的小孩,这一下看了个清楚,不由得生出一阵惊讶来。

少年如此身量,放在寻常人眼里也不算矮,在他自己猛蹿的个子下就显得有些……

晓星尘罕见地没有停住自己的想法。

毕竟此时他,再想不出什么更锐利更邪恶的词语来形容这朵金星雪浪了。

毛茸茸的发顶,失血般苍白却稚嫩的脸,身上瘦得捏不出一把肉,脸蛋却还带着点未消减的婴儿肥,中和了面容的冷淡神情,显出些前世时看不出的强装镇定来。

直到薛洋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于是短暂的沉寂被打破。

薛洋迅速起身,右手手背胡乱在鼻下一抹,血迹像蛛丝般攀上他半张脸,在这时刻竟显得有些狼狈。晓星尘想起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的,但薛洋只站在这,既不骂他,也不跑,他却反倒没了主意。他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晃晃悠悠像水汽一样升起来,迟迟没破碎。

他梗了半天,最后说:“薛洋。”

薛洋不抬头。

他九指紧紧捏着攥着,攥成两个蕴含着怒意的小拳头。人仍然是倔强地瞧着地面,只留给晓星尘一个小动物般翘着软发的头顶。

明明徘徊在他们之间的只有沉默,晓星尘却觉得他下一秒好像就能说出句“滚”来。

晓星尘绕到他那边去,思索许久,艰难开口道:“栎阳常氏灭门一案,你可认罪。”


实在是……习惯不了。

上一世他这句话是抽出霜华,将人按在地上手擒着后颈说的。语气端得是正气凛然,仪态做得是落落大方。不像现在,他知晓了这副表面嚣张的皮囊底下藏着什么,竟无法再一味将他当做犯人处置。若要说是什么……

兴许是,阔别已久的,故人。

他实在无法把这么个十五岁的小孩套上多沉重的枷锁,却心知他天生坏种,罪孽在他身上不会销惘,只会叠加。

他正这么想着,薛洋却忽然动了。

他用眼角瞥了晓星尘一眼,掀开他的袖子,从里边掏出一把熟悉的捆仙绳,绳子这头在左手腕上绕了绕,一注灵力便狠狠收紧;另一头用指腹轻擦,便像等待进食的野兽般上翘起来,好像在等着捆绑什么东西。他将上翘的一头用手指抓住,冷冰冰地塞到了晓星尘手里。

他这一系列动作太过顺利,以至于晓星尘几乎没有空隙阻止。他清晰地看见绳子在苍白手腕上留下红痕,抬头对上薛洋的眼睛。

像结了冰。

他于是有些惊醒了。感觉的确不该是这样,但自从回来,总不会事事都一样。

薛洋仍是漠然地开口:“绑吧。”

接着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露出个嘲讽的笑来:“晓道长好好看看,就算我站在这不动让你抓,金家又会不会治我的罪。”

晓星尘垂下眼睛。

他看见薛洋的脸上没一点血色,不知道为什么。


这一世他们一路竟然无话。不同于前世打嘴仗一刻不停地辩了三个月,此时盘桓在二人之间的气氛,竟是有些寻常和适从的,反而不像是初次见面的犯人和押送者。

晓星尘不质问他,薛洋也没有主动招来的道理。他低下头,苍白的后颈就露在视线里。他们白天寻一辆马车赶路,少年缩在座位最偏,几乎和晓星尘坐成了个对角。

于是晓星尘瞧薛洋,目光带着点困惑。

他想,这小孩怎的一句话都不说?就算知晓他没有那开悟认罪的良心,也不挪揄自己两句吗?他还记得前世自己在吵架上是个嘴笨的,索性薛洋说什么都不理,只当认下了,毕竟咒他的成不了真,骂他的又回应不过。

少年已经靠着窗闭上了眼。

于是晓星尘顿了几秒,轻轻地将帘子掀开一角,坐到了马车外头去。他跟车夫侧耳说了句什么,马车便微微偏转了方向。

车厢内,薛洋的眼睫颤了下。


马车停在了一家客栈门前。仔细瞧瞧便能发现,当年薛洋为了躲晓星尘跨了三省,这会他们提前相遇,道士却在金麟台的方向绕了远。左右还有两个月的时限,他兜兜转转,却又回到了前世的地方来。这也是为了不突生变故,晓星尘想。他不知道提前两月是否会导致什么不一样的事发生,索性绑着薛洋直接绕上两圈,耗到了该有的时日再启程。

他给这行为找理由时倒把前世薛洋根本没有受到处决的事落在脑后了。

马车的帘子掀开,晓星尘站在一旁,估量了一下地面的距离,默默地伸出了一只手。

车里的人沉默了两秒。

少年探出脑袋来,把自己被绑得严实的双手在晓星尘眼前晃了一下,然后迅速躲开,自己微微俯下身,直接从马车上蹦了下来。

晓星尘被这场面逗得想笑,但当然不敢,于是只好忍耐得脸都红了一层。薛洋瞪他一眼,晓星尘马上就转过头,另一只手却抓住捆仙绳的末端,轻轻拽了一下,束缚便松了两层。

他本也没想把那人捆那么紧的。


绳子一松,多出的一端便可隐藏在袖子里,倒省却了向旁人解释的麻烦。晓星尘走到客栈柜台,温声道:“叨扰。还有空房吗?”

柜台处坐着个双眼浑浊的老人。他闻言抬头看了看,发出嘶哑的声音:“有啊。”

“这一整个客栈都是空房。”

他的用词怪异,晓星尘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那来一间……”

“两间房吧谢谢。”薛洋忽然挤到他前面去,晓星尘险些被拽得踉跄了一下。他往回收绳子,把薛洋像条咬钩的鱼一样又拽了回来。

“要两间做什么。”

“那你要一间做什么?”薛洋呛他。

“要两间你半夜跑了怎么办?”晓星尘理所当然地问。这一句倒把薛洋噎住了,他哽了半天,说:“那一间房就少张床啊……”

“我可以不睡。”晓星尘笑眯眯地答。

薛洋还想再说些什么,只见老人从身后柜中掏出两把钥匙来,沉声道:“两间房三百银。”

“多,多少!?”少年险些破音。

老人并不看向他,只重复了一遍,“三百银。”

“你怎么不去……”晓星尘先一步把他往后一拽,点头道:“我们要一间房,劳驾。”

老人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木木地收回一把钥匙,接过银子便转身走回了黑暗中。


晓星尘扯了薛洋一下,这才让他回了神。“怎么,你也看出来了。”薛洋点点头,嘴上却没有答他的话,只是直直地注视着黑暗。

晓星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下一秒,老人的面容突兀地显现了出来。更怪异的是,他只露出了一张脸,身体却浸没在暗处。“对了。”

“这里危险,晚上还是待在房间里为好。”

说罢,老人也没想知道他们有没有明白,自顾自又回到了黑暗中。薛洋终于松懈下来,从柜台上拿过钥匙,套在指上转了一圈。

晓星尘低头瞧他。

少年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指骨却玩味地叩着木板开口:“晓道长,夜游吗?”


是夜。

已经过了子时,仍然不见外面有什么异动。晓薛二人面对着面,晓星尘闭着眼盘腿坐在地下,似乎是在顺通灵力。薛洋瞧着他,眼里不知道藏着什么。他这样看了许久,忽然遥遥抬起手,对着晓星尘的方向弹了一下。

几乎一瞬之间,道士也睁开了眼。

他黑得有些反光的瞳孔从眼睫下显现出来,仰视着少年单薄的颌骨和托脸的手套。

薛洋见他睁眼,什么都不说,只冲着外面扬一扬下巴,晓星尘就已经站起了身。

他提起霜华,半挡在薛洋身前。

“跟好。”

他没有回头,薛洋就没回答,只把眼睛放空在晓星尘脊背,好像要找寻些什么似的。


第一茬已经过了。地上本来灰扑扑的,此时借着昏黄的灯光才看出另一番眉目——分明是满地暗沉的血污。因为隔着经年,已经看不出原本鲜红的模样了,最上层却带着滑腻。

明显是刚刚才留下的。

二人下到楼梯口,却发现两道栏杆之间浮着一道透明的屏障。晓星尘刚刚拿起剑想要刺探一下,却先一步被身边人拽了下袖子。

很轻的,好像心知肚明即使拦不住人,被拽的人也会因为他的示意顿住动作。

然后薛洋用气音讲:“是阵。”

于是晓星尘退后两步,这才发现,每一道微弱的蓝光上都悬着半透明的音符,若是一剑刺上去,必然会招来阵法的主人,暴露自身。

尽使以晓星尘重生归来的实力,根本无需担心败于阵主手下,他还是下意识后怕了下。

一转头,薛洋已经面朝着另一边,微微踮起脚尖,在墙面上轻叩了几下,几乎没有发出响声。随着他的动作,一个已经十分老旧的木盘从墙中转了出来。它只略小于手掌,显然是某种秘密的开关。然后少年用指尖在盘上不知拨弄了什么,阵法竟在眼前缓缓消散。

晓星尘有些震惊。

他想问什么,但又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于是刚想示意薛洋动身,却瞧见少年垂着眼眸,忽然伸出手来,捏住了他的指尖。


时间好像过去了一百年。晓星尘只是刹然怔愣在原地,感觉到手上有什么东西停留,如蝶栖落。接着他迅速驱散这场幻觉,在几乎不见五指的灯光下艰难地朝着手指看去。

他被薛洋抹了一手的灰。


赶到楼下时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楼下的血污较顶层更甚,简直像是每个屋子都会跳出浑身是血的人,随着时辰慢慢地汇集在最底层……场面骇人,让人不敢再细想下去。

薛洋和他背靠着背仔细地观察着一地的尸体。活尸没有目力,只有耳还活络,因此万万不能暴露了位置。至于为什么要在此等候,是薛洋同他说:“这里还有半分活气。”

晓星尘问:“是……一个活人?”

薛洋摇摇头。他显然有些难以解释,只是否认了这个设想,手下不知何时却已拽紧了晓星尘的袖子,莫名有几分紧张意味。

忽然,尸群里传来了声响。


从尸体中起身的人,赫然是掌柜的老人。

他见有来人,也惊诧了一瞬。随后便开始用低哑的声音一次次地重复:“离开……离开……”

薛洋的声音响起来,竟是在同一个活死人对话:“您需要帮助吗?我们可以帮您杀掉那些作乱的尸体。”还未等晓星尘疑惑,老人忽然直起了身,语气也带上了几分慌乱。

“不行……不行……你们都快滚!”

晓星尘垂眸,薛洋的手仍然拽着他的袖子,甚至比刚才拽得还要紧一些。老人的情绪已经不复稳定,喃喃道:“再不走,都会死的……”

话音未落,客栈的挂钟发出极其吵闹的一声响,音波所及之处,尸体都开始迅速地抽动,已然展示出了明显的攻击意向。

薛洋拽着晓星尘袖子的手松开了。

然后他低声道:“打。”

“别伤害尸体,挡就够了。”

晓星尘只来得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子,被拽得有些皱了,薛洋刚才将他一放,莫名地竟有些像是放开了禁锢家犬的绳套。

此刻他也只能跟从命令。


刹那间,以老人为圆心倒下的几圈尸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纷纷支起了身体!他们的攻击毫无章法,但晓星尘很快看出了眉目。

他用剑鞘一挡,那些尸体便退出几步远去。但他们很快卷土重来,扑向的却仍然是同一个位置。

是那个老人!

有两人挡着,老人暂时没有受到切肤之痛。他只是垂下头坐在那里,眉目间尽是痛苦的神色。尸体的攻击很长久,几乎持续了一个时辰。晓星尘薛洋都已经快要筋疲力尽,霎时挂钟敲响,刚刚还不知疲倦的尸体果然统统息鼓偃旗,直挺挺地向后倒在了地上。

天色已泛白了。


薛洋倒也不忙,用手帕擦了擦身上的灰尘,这才走到掌柜面前缓缓开口。

“老人家,如果没有我们,你会遭遇什么呢?”

此话一出,先是把晓星尘惊了一惊。毕竟指望从那小流氓口中听到些谦辞简直荒诞不经。但他用的的确又是惯常的威胁口吻,于是晓星尘先熄灭了心思,等着老者的回答。

老人仍然不配合。

于是薛洋把他往后一拽,示意晓星尘别过来。自己则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了什么东西。

晓星尘起先还以为薛洋又要使威胁那一套,却见他只是掏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袋子。

那大概已经时间久远,表面破旧模糊得看不出颜色。然而薛洋甫一拿出来,老者忽然就抬起了眼睛,浑浊的眼中,兜了一汪泪花。

于是晓星尘忽然就顿住脚步。

他察觉到,尽管薛洋只是拽了他一下,并没有多严苛的禁止,但他们的对话,于他像是真的隔了层障壁。自重生以来,除去担忧薛洋实力不够多加的那些袒护之外,晓星尘几乎从未感觉到他们中间隔着一世的光阴,但在这一刻,他却忽然无法迈步向前,只能驻足原地。

老者的声音几乎带了些哽咽:“你也……”

薛洋的回答几乎模糊在空气里。但晓星尘尽着全力,终于听出了一点眉目。

薛洋说:“我也。”


他在那一刻察觉到心口也响起了一声不明不白的挂钟,可是究竟如何却无法捕捉,更说不清。薛洋明明松开了他,可是他却仍然被拴在了原地,只能等着那人往回走。

然后薛洋把东西收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他们于是又肩并着肩站立了。

老者沉重地呼吸,然后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如你们所见,那些人会来攻击我。因为他们的怨恨聚集在我身上,我躲不得。”

薛洋提问道:“缘何不躲?再或者,把他们砍断了手脚,也好过夜夜被鬼噬身啊。”

老者闭上了眼。

“我不能躲。这都是……我应得的。”


从老者的讲述中,他们终于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二百年前,两国相争,老者家中一族正夹在两个大国之间。他们晨到暮年安稳耕作,守着一小城过活。然而外界打响了炮火,他们却因为消息闭塞,没能够及时知晓。

两国开战了。

起因是他们国度的君主惹怒了对方。那天老人——那时候他还是一个青年,出城买菜,就在城门口看见了被城门所拦的官兵。

只是他们未曾披衣挂甲,老人也就未曾往那边想。他热情地帮着官兵开了城门,一身轻快地向着城外走去。

这一去,便再也弥补不来了。


当他打开家门,肝脑涂地,血流成河。他的妻儿眼睛死不瞑目地睁着,手上还做着没完成的针线活儿。父母族亲尚在睡梦当中,死前最后的表情是被一剑贯心的错愕和震惊。

国家因为破了边疆,猝不及防被长驱直入,即使君主立刻调了兵,也未能扭转颓势。

短短三月,家国并亡。


老人已经记不清他推开门的那一刻是什么感觉了。他只记得双膝刹那跪地,官兵有的还尚未离开,在他身后哈哈大笑,而后眼前一片发白,耳边也震耳欲聋,他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这样。

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挽回了。

未等他人追溯仇怨,他自己先恨上了自己。所以当夜半时分已死的家人们变成活尸攻击他时,他甚至带着一些解脱。

让他死吧,他想。

胸膛脖颈被撕咬到尽数破裂,他躺在一地血液中间,脸上带着愧意的笑容。

可是第二天天亮之时,他复生了。


血肉自白骨生出,喉管复又通了呼吸。没过几天,他就在夜晚再一次见到了家人们。

这样也好。不会任何术法的老人很快认下了命,他心想,如果每天夜里都能见到他们,又何尝不是一种团圆呢。所以他不再闪躲,不再反抗。一年又一年,两百年过去了。

他一直和他的家人们生活在一起。


“你们怎么帮我?帮不了的。”

老人没有抬头,长叹了一口气。

薛洋突兀地发声:“老人家,您觉得您这样,是在赎罪,是在补偿对不对?”

老人抬起了头。

“可是,只会攻击的尸体,怎么算得上家人呢?”老人顷刻间有些慌乱,答到:“我知道他们恨我。他们想杀我,就让他们……”

“那您又怎么知道,他们攻击您,究竟是不是他们自己的意思呢?”薛洋侧了下眼。

一身布衣,眉眼温婉的农妇;未开人智,懵懂无知的孩童;鹤发满头,安享晚年的父母。

这些人,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仇怨?

晓星尘低声问道:“此局可解?”

薛洋站起来,直接说给了老人听:“可解。”


“只不过,他们都会从这具死尸中脱身,走向他们该走的往生轮回路。”

老人怒道:“不行!”

“他们全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人……他们还要找我复仇呢,他们不能走……”

薛洋缓缓道:“老人家,他们不恨你。”

老人颤抖道:“可他们因我而死……”

他缓了缓,又对着薛洋急促地质问道:“你敢说,这世上所有因另一个人而死的人,都不会因此而怨恨,久久不愿离开吗?”

晓星尘正等着薛洋接上下一句,却忽然发现少年不说话了。他原本正在屋里踱步,这会却像是忍耐着什么似的,额发都垂到了眼前。

“我不敢说。”

晓星尘就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我不敢说。”薛洋又重复了一遍。

“但是,我可以让他们亲自在您眼前说明白。”

老人有些犹疑,但薛洋又说了句话。

“我试过很多次了。我不会说谎。”

这句话像是有神力,老人紧绷的肩颈刹那间松懈下来,他慢慢地抬起头,看向许久不见的白天。“这里已经很久无人造访了。”

“如果……是真的,谢谢你们。”

晓星尘忽然想看向薛洋。

薛洋只是站在原地,没有看过来。


又是夜晚。

老人坐在原地,有些紧张地等待。

一楼早就被两人布下了庞大的阵法,是由薛洋一手操持的。至于阵型,晓星尘根本看不懂。他只能根据薛洋的指导到处贴符。

很快,楼上传来了异动。

第一个踏入阵法的是一个农妇。她刚刚迈出腿,霎时间蓝光大盛,将她紧紧包裹在中间,阵眼处飞来一张符咒,贴在了她后背。

她的动作一顿。

破旧而充满血污的袖子忽然开始簌簌剥落,显出另一套干净整洁的衣物来。农妇的眼睛也从浑浊变得有了神色,怔怔地望向了老人。

老人一时间不知怎么办好,喉咙里却传来了压抑不住的哽咽。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那边的女人却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向他跑了过去。

“二郎!你还活着!”

老人泪流满面地同她相拥,嘴里念叨着:“我不配……我不配活着……”农妇嗔怪地打他一下,道:“说什么呢!我们当时都特别庆幸你不在,怎么说咱们家,也留下一个活口了……”

老人显然没想到:“你们……不恨我吗?”

农妇刚要开口,阵法再次蓝光大盛,这一次是一个身量刚到胸口的小孩。她神情欢喜,几秒就跑到跟前,扑进了老人的怀里。

“爹爹!”老人颤抖着答:“我的囡囡啊!”

小女孩神情没有一丝责怪之色,忙着往爹娘怀里蹭:“爹,娘说你去给我们买糖葫芦了,你实在也太慢了,我还没吃到嘴里呢……”

晓星尘侧眼看了看薛洋。

那人仍然矮他半头,咬着唇不发出声响,水珠却挂到了睫毛上。

果然还是小孩。于是他想。

还是戒不了冰糖葫芦的小孩。


随着时间的推移,家人们一个一个从阵法中间走了出来。他们无一不是在第一时间就向着老人奔跑而去,眼里心里满是嘱不完的担忧和重逢的喜悦,哪里有一个怨恨过他?

明明是官兵使了手段将怨恨留在他身上,却成了他独自承受两个世纪的骨肉之痛。

老人拼尽全力,把怀抱敞开到最大。

他独行世间许多年,最后还是回到了一家人一起开的那间客栈。好像每个夜晚,他爱的人们都会从梦里走出来,来到他身边。

如今他终于知道。

那些仇怨从不是本意,一直都不变的,只有无论何时何地,他们都会向他奔去。


心结已解,回头望,两百余年。



老人是最后入轮回的。他眼含热泪的道谢,还非要单独拉过薛洋说句话。晓星尘站在远处,心中泛起微妙的郁闷。他看着老人跟薛洋说了句什么,可是什么他却无论如何都听不清。然后薛洋没有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天光再泛白时,客栈已经不复存在。却多了一个不知何时眼睫禁闭,高烧不退的薛洋。


晓星尘要带他去医馆,薛洋也没反对。只是他刚刚开了几副药,便起了身。

问人做什么,说要去金麟台。

晓星尘气极反笑,问薛洋,到底是你被抓还是我被抓,烧成这样还想着赶进度?

薛洋把头偏到一侧以示反抗。

于是晓星尘凑到他耳边去,说你这样我不会带你去任何地方。不喝药,想干什么?

没想到薛洋还真睁开了眼睛。

他烧得眼睛有些红,瞳孔努力地聚到晓星尘眼睛上,然后答:“借我点灵力就行。”


薛洋没想到晓星尘能答应得这么快。甚至扶他起来时还念叨着“要灵力不早说”之类的话。

然后霜白色的灵力就从他筋脉输进去。

人得术法向来也是随主的。晓星尘的灵力不同于他的剑气,显得格外温润,几乎在相连的一瞬间就与他血脉相融,像是被人整个拢在了怀里。薛洋许久没睁眼,忽然才发现,刚才的幻象竟成了真。晓星尘大约以为他已经睡着了,任他在肩膀上轻轻趴着,揉捏他的背脊。

“都不会变的,对吗。”

晓星尘的声音很轻,却每个字都传到薛洋耳朵里。他于是将眼睛闭得更紧,假意入眠。


第三日,他们到底还是坐上了前往金陵的马车。薛洋没个正型地歪在马车一边,没像一开始那样跟晓星尘执意坐个对角出来了。

晓星尘因为这点感觉到有点开心。

只有一点点。

不出五日他们便进了金陵城。此时,距离前世薛洋被金家保下也只差几日了。晓星尘还是有些惶恐的,他担心自己的计划不够周全,害怕命运出现差池。但他这一次掌握了命运,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任人宰割。

耳边又听见一句传音,自他抓住薛洋的消息传出去后,无论大小的世家都纷纷抢着要招揽他,让他当门下的客卿,甚至更高。

晓星尘只是垂眼断了传音。


他刚刚靠在座位上,薛洋就懒洋洋地从袖子里掏出一捆绳子。晓星尘这才意识到,这一路,薛洋始终没套捆仙绳,但他仍然没跑。

只是一路晃晃悠悠地,跟着他来到了金陵。

如今他们要下马车了,自然该掩人耳目,该做的戏也都要做足。刹那间和薛洋拥有同一个秘密的感觉很好,但在这满足之下,却隐隐埋藏着一点不安。薛洋为什么不挣扎?是他已经足够自信自己一定会被金家保下来吗?

于是他给人绕绳的手忽然一停,到最后也只是松松扣在了手腕上。


送薛洋去了金家后,他们就彻底断了联系。

前世晓星尘这个时候已经离开了。他是在后来传出的消息中才知道薛洋并没有被审判的。可是如今他身在金陵客栈,仍然翻覆难安。

那股不安萦绕在他心头,挥之不去。

他就这样等了三日,等来了明日正午,将金家客卿薛洋当众处刑的消息。


晓星尘不知道他是怎么来到刑场的。

周围密密麻麻地挤着人,热而变质的味道闻得他想吐。大约见他衣着讲究,前面的民众都自动让一条路出来,让他站到了最前面去。

于是他站到刑场边上。

可是就算这样,他离薛洋还是好远。

少年垂着头,头发还是前些天绑的马尾,已经有些松了。他嘴里被塞着一块布,本来是为了防止死刑犯申辩些什么的,但他却好像没有任何要辩驳的意愿,只是闭着眼睛,没有被行刑,却好像已经死去很久了。

……是为什么?

只有一个声音想要借着晓星尘的声带发出。


为什么?


他还记得薛洋曾经的神色。作为一个时代最年轻最跋扈的投机者,他似乎永远坚信会和那些被人所痛恶的势力站在一起,他的价值足够让他拔下一百个人的舌头泡茶。即使上了刑场,他也应该是扬着头,眼睛要看着四方高台,埋怨怎么还不把他放下来好生哄着。

然后晓星尘忽然迟钝地想起。

他的确是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薛洋了。

似乎,就在重生以后。


金光瑶抿着唇。

他站在高墙上,用目光施舍地投在刑场正中间的薛洋身上。然后晓星尘忽然看到他,看到他将启的唇。他忽然非常非常盼望这个只遵从利益的人能说出一两句话解了薛洋的罪行,就像前世那样,把五十多条血淋淋的人命一带而过。然后他又想,不行,那有违人道。不用直接说,只要,替薛洋辩驳两句也可以,起码他们曾经是故友的,他在记忆中的第一次同薛洋的见面就有那人的一张笑脸,而后穿插过薛洋的整个少年岁月,他怎能闭口不言。

果然,金光瑶说话了。


“今天要行刑的这位,是个特殊的角色。”

他的声音还带着些笑意和惋惜。

“他曾经是金家最得力的客卿,也被金家委托过大任。只可惜,不知是什么迷了他的眼,不仅忽然变卦使金家损失颇多,还折毁了一件紧要的宝物……”说罢,他拍了拍手掌。

两侧的随从推上来一辆轮台,上面放着的,赫然是一块四分五裂的玄铁。

有眼见的仙家惊呼道:“是阴虎符!”

“金家在偷偷复原阴虎符?这可是夷陵老祖留下来的禁器啊!”场外一时骚动,金光瑶伸出双手,向下压了压作噤声状。

“金家也是前不久花费大量人财寻来了半块虎符,倘若这东西流到外人手里,自然多了些害人的用途。”他转过身来,“可,拥有它的人是金家,不是吗?兰陵金氏手持重权仍然心怀百姓,这点相信大家有目共睹。”

“因此,我们绝不会用它做坏事。”

随后他话锋一转,道:“可金家最年轻,也最有用的客卿,却在这种时候掉了链子……”

“即使想要保他,金某也有心无力啊。”

他三两句阐明了理由,刚想转身离去,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句清朗有力的“留步”。

“依你所言,薛洋之罪,只在于弄坏了阴虎符。”金光瑶已是有些焦头烂额,金光善前两日还告诉他,一定要保下薛洋这颗棋子。可是刚刚听见阴虎符被损坏,又二话不说要让薛洋血溅当场。可不知他说的是真话还是气话,若是过后问罪,金光瑶才真正骑虎难下。

他本不想当场说出阴虎符的事,而是金家尸场将大成,急需至阴之物阵于中心,否则极有可能出现反噬。这次消息放出,很快便会有更多有能力的人出现,兴许能快速修复虎符。

毕竟,谁不想攀上金家的高枝呢。


然而眼前还真就有一位不想的。

晓星尘负着霜华,走上了刑场台前。

他语气仍然不急不慢,朗声道:“诸位能在今天来这里看热闹,想必知道他犯了什么罪状——应该也知道我是谁。”

他的话成功引出了千层浪,众人霎时议论纷纷起来。“薛洋不就是灭门了常家五十多口人的那个吗?”“这人是不是晓星尘?就是那个霜华一动惊天下啊,薛洋就是他抓住的吧?”“怪了,难道抓人的要为被抓的求情?”

“薛洋在来金陵的路上,带着我我破除了一处死地。”此话一出,全场哗然。多数人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年纪略长的仙家长辈却纷纷抬起了眼。所谓死地,正是未知的最好象征。进不去,更出不来,每一处被标记的死地,都吞噬过上百人的性命,最终禁止踏足。

晓星尘的用词微妙,讲薛洋是“带着他”破除,很快便有人发出疑问:“薛洋还未及冠,怎么可能带领你破除死地呢?”

晓星尘还未开口,头顶便传来了愠怒的声音:“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死地!”

是金光善走了出来。


金家宗主的盛怒,逼得无人敢应目光。唯有晓星尘负着剑却神色不改,反而更坚定地回看回去,一字一句地道:“那是因为,是金家改变了怨气的源头,把它变成了死地。”

金光善这才自知失言,然而底下人已经迅速开始议论起来。晓星尘仍然站在原地,只是眼睛和金光善对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慢慢有几位老人站起来,向破除死地的两人遥遥作揖。那些一脚踏入无边黑暗的修士中曾有他们的同辈,也有尚且年少的儿孙。

金家的公信力被质疑,依靠兰陵金氏照拂的几个世家立刻调转了矛头,高声叫喊。

“赵家对晓星尘招揽作废!”

“李家对晓星尘招揽作废!”

“郑家对晓星尘招揽作废!”


他们传音给晓星尘的时候,倒未觉出是如此吵闹。晓星尘统统不理睬,但薛洋睁开了眼。

他茫然地看着巨变的一切,瞳孔都要散焦。

在看见薛洋眼睛的那个瞬间,晓星尘忽然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抢先帮助意识做了一个决定。因为不想薛洋死,因为薛洋不能死。

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于是他明白,他的道心早就蒙尘。

不在薛洋悄悄把灰抹在他手上的刹那,是遥在一世前,剜向自己脖颈的剑锋中。


晓星尘待场子安静了,才开口道:“既然将功补过一词已有释意,可否请金氏,将薛洋交由我处置?”

他语气温和,却听得金光善冷汗直冒。他远远低估了这位横空出世的角色,更没想到晓星尘并未不知黑白任人宰割,反而想要捏人把柄以黑吃黑。

奇怪,明明是初次下山,却有如此本领;明明知道会自毁前途,偏生要靠威胁保下一个相识不足三月的杀人犯。

空气似乎凝滞了几分钟。


于是薛洋就有了看着晓星尘的机会。

他凝望着这个人。以前是很熟悉的,他的白绫从眼窝绕过,在脑后系着漂亮的结。他的脖颈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他的嘴唇很白,从来不说话。他躺在那里,薛洋可以掌握他的一切,他晒太阳的频率,他每一块被灵力消除的尸斑。他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被薛洋捏住无名指,把糖纸拧成一条,系在指骨上。

但现在又多了一些新的样子。

晓星尘站在那个地方,离他很近。但他永远都没有办法知道那个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保自己的命。四面高墙封锁阳光,晓星尘只是站在明暗交界的地方,恍然还是十七岁的意气风发。

而后午时的洪钟发出巨响,他们眼神相撞。


金光善好像最后下了决心,把手一挥便回了楼内。只留下金光瑶仍然挂着笑脸,语义却是猛然一转:“既然晓道长帮助我们抓到了薛洋,自然有理由亲自处置。只不过……”

“刚才作废的那些招揽,可不能再变卦了。”

他撂下句狠话,挥袖也离开了。薛洋难得抬眼顶着太阳看他,瞧出了几分无奈来。不知是对晓星尘的无奈,还是对金光善的无奈。

天外的阴云如约而至,像他复生第一秒时看到的阵雨。晓星尘转过身,对着场外一方遥遥作了个揖,许久才抬起头。

您或许真的冤屈,偏生寻到我头上。

为天下,为苍生,一命一世足够相抵。重来的机会,我不想,也不愿再放弃。


“为什么。”

晓星尘帮他解绳子的时候,薛洋手还攥着。

“为什么?”晓星尘把话原数奉还给他。

然后绳子到底是解开了。

他被裹在过大的纯白道袍里,眼睛还盯着晓星尘,好像能盯到一个答案似的。

晓星尘叹了口气。

他道:“你既不说,我又何必问。”


不觉得吗?

太熟悉了。

熟悉到好像真的曾经掌心相贴,围炉烤火。你有一个问题想问我,我正好也想问你。


薛洋仍然看着他。

他说:“晓星尘,你要如何处置我。”

晓星尘不答话。


想问你的名字,问你的过去。为什么受那么重的伤,为什么重活一世,同我相逢。


然后他看见薛洋睫毛上就这么挂了水珠。沉重的气氛骤然破碎,晓星尘手忙脚乱地去给他擦泪,瞧见薛洋忽然抬起了右手,伸出了拇指和食指,只余下三指还叩在手心里。

“什么意思?”他问。

怀里的少年沉默着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他才应答。

“我要杀了你。”薛洋的声音闷闷的。

然后他就跟踏进了阵法的尸体似的,牟足了劲儿用头往晓星尘的胸口一撞。


死之前是我,活过来还是我,不腻烦吗?

不害怕吗?不怕被我骗吗?

明明死得那么惨了,为什么还要跑过来耽误我的计划?明明有大把的机会,为什么要因为我全都失去掉?晓星尘真是世界上第一傻的大傻子,你排第一上辈子的你排第二。


没有谁坦白局面。

他们只是在两句顾左右而言他的回答里知道了什么,而后一起踏上了离开金陵的路。


这次终于住上了正经的客栈。

薛洋嘴里咔吧咔吧嚼着糖葫芦,没有一点儿分出去的意思。他含糊不清地讲话,晓星尘,你的眼睛还是挺漂亮,注意保护啊。

晓星尘正在闭眼打坐,闻言顺口接道,是吗,那是不瞎的时候好看还是瞎的时候好看啊。

他出口未觉丝毫不对,薛洋那边却没了声。

然后晓星尘才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慌忙睁开眼睛,就瞧见薛洋看着他乐。

他越笑越开心,最后直接捂着肚子滚到地上。

晓星尘颇为无奈,顺手抢走他的糖葫芦,让少年靠在腿上,说:“怎么,瞎了顺眼啊?”

薛洋支着他的腿爬起来。

他脸上还带着笑,说不是不是,那肯定还是有眼睛更好看一些的。


马车连行了半月,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是一座并不大的小城,里面全是死人住的义庄,连买点糖都要到城外买。城门上挂着年久失修的牌匾,摇摇欲坠掉了一半,因为灰尘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来写着什么字。

不过努努力,还是能看出来一点儿的。


義,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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