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灰

不假思索,他后知后觉地用手去捂晓星尘脖子上的伤口。

【晓薛】青雨


1w+ 破镜重圆 火葬场 超级无敌爽

summary:三次晓星尘看见了青色的雨,一次薛洋在他面前出现又消失。


凌晨两点半。

手机铃声短暂而顽强的生命远比想象更漫长。晓星尘睫毛颤了颤,在屏幕上的备注将手机烫穿一个洞前伸手捞起了手机。

电话的另一端只有安静的呼吸声。

晓星尘默数了五秒——足够一个人在睡意朦胧时睁开眼,然后发觉来电者的名姓。

“薛洋?有事吗?”


薛洋的沉默比他想得还要长。但晓星尘最终听见他念出自己的名字,声音放着点软,通信电波被笼上一层朦胧的夜色。

他说:“我想到你了。”


想到也并不是想念。

晓星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想,薛洋是一个沙漏,沙漏上层是正常人,下层站着薛洋自己。晓星尘曾经试图将沙子捧回上层,但薛洋并不动,只是在那里固执地站着,等待着某一天被骤然而至的风掩埋。

至少,省去一个字呢。

比如把“我想到你了”说成“我想你了”,进退有度的省略是成年人的谎言。但薛洋学不会说谎,不仅不想顾及他,还忘掉他说过的话。

于是晓星尘无意识地抵住舌根,他想他还有重新为薛洋提示一次的必要。

他说:“我们已经分手了。”


这一次薛洋回答得很快。晓星尘以为他又会说“我忘了”然后挂断电话。但他说:“我知道。”

薛洋小声地用气音笑起来。

接着他问:“分手就不可以打电话了吗?”


晓星尘曾经花费很长时间去教薛洋怎么做一个正常人。少年学得磕磕绊绊,晓星尘反而被他同化一半。他开始下意识从薛洋的角度思考问题,而在那个人的眼睛里,有一个冰冷到令人恐惧的世界。下意识的习惯使他在这一秒想出一段详尽的解释,倘若时间倒退三年,他就可以把这段话说给薛洋听。

比如分手的人一般都是相看两厌老死不相往来;比如分手后还给对方打电话的人多半是死缠烂打,念念不忘。薛洋在等着他的说教,然而晓星尘已经不大想讲给他听。

他知道薛洋不属于后者,因为薛洋不爱他。

薛洋不爱任何人。

他在回忆将要从电话听筒溢出淹没整个房间之前先一步挂掉了电话。于是那微弱的,温热遥远的呼吸音在他耳边转瞬即逝。


公司的碎纸机昨天运行了两次。

第一次用于搅碎薛洋的胃癌检查报告单,第二次用于搅碎这份报告单的碎片。

薛洋直直地看着它,直到意识到只凭目光无法使一件被打印出来的东西重回虚无。他用双手捧住零碎的残骸,手指被自动感应水龙头的凉水冻得透红。然后他继续盯着那张无辜的纸被卷入下水道,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那样。

他眨了下眼。

薛洋想,他有点冷。


他在一秒后想起那个被他一刀捅死的人。他们最后居然走向同样的道路,尽管一个人曾经输给另一个人,更宽泛地,他们甚至不认识。

但他们最后有着一样的结局。

死亡。

那个人的胃被他捅穿,从肋骨剖到腹腔,他的内脏流出来,在衣服上攀爬向四面八方。

薛洋曾经跟晓星尘说过,那个人并没有死。他的身体里长出了一只红色的章鱼,它从他的胃里爬出来,顺着马路扬长而去了。他说完这句话后抬头看晓星尘,晓星尘也看着他,睫毛颤动,喉结向上提了一下,又轻轻落下来。

薛洋凝视晓星尘的眼睛。

他想起晓星尘曾经教过他,要和别人感同身受,要体谅别人。晓星尘说这句话的时候笑得多么暖和,这使他在回忆起这一刻时感到一阵迅速的福至心灵,并且作出一副真诚的姿态来,问道:“你在害怕吗?”

八年前的晓星尘向前凑了凑,回望他的眼睛,说:“我不害怕。”


薛洋只能看出他上一秒的动摇,然而却看不出他这一秒是否在说谎了。揣测别人的心思让他感觉到头疼,这疼来自内里,而不是头上刚刚被人一酒瓶砸流血的可怖伤口。

他没有力气再想。

于是晓星尘也蹲下来,用手握住他的手。薛洋的手很凉,但血还是温的。天上下起了青色的雨,模糊了视线,但他们谁也没有去看。

晓星尘紧紧握着他的手,但他们体温相同,无法传递热量。他牵着薛洋,去找那只章鱼。他今天显得话很多,说了一路,就牵了薛洋一路。他说,被砸一下我又死不了。薛洋“嗯”了一声,算作回答。他又说,你怎么没为自己想想,杀了人是要坐牢的啊。薛洋不说话,只低头看着晓星尘的手指碰触他掌心的部分。

他们淋在雨里,薛洋没有等太久。

因为晓星尘自己回答了自己,他说,我不会丢掉你的。


他早就食言了。薛洋这样想。

他感到一阵陌生的难过从喉管涌上来,到了舌尖才发现是一口尚有余温的血。他立刻替晓星尘感到由衷的恶心,生生咽了回去,从茶水间的地上坐起来,抓了一大把免费的酥糖。


死亡是最恶心不过的了。

他厌恶病症,就像厌恶那只章鱼。或许晓星尘本身就有点毛病,如果薛洋是个正常人,他一定要问,你居然等我出狱,还要帮我融入新生活。我们的交情都这样了,我们一定是最好的朋友吧?但薛洋很笨,或者说他根本不会问。正是钻了这个空子,晓星尘才从来都不和他解释。他不说“我们是好朋友”或者是其他的某一种关系,那么他们就什么都不是。或许某一天他们会变成陌生人,这全凭晓星尘的意愿。薛洋对此没有任何看法,因为不管是哪一种感情,他都无法真正理解。

某件事能够让晓星尘开心,那就有价值。


医生将报告单递给他,脸上是惋惜的凝重。薛洋特别不适应他的表情,他几乎想躲到桌子底下去了——现在只是掐着手心让自己不要那样做。然后医生问,要不要留下来治疗?薛洋立刻摇头,不得不将他刚才在心里编造了许久而仍然漏洞百出的理由一股脑地抛出去。

最后医生说,你还那么年轻。

薛洋低着头看地面。

他强忍住呕吐的欲望。


有一些折磨,晓星尘替他受了,他就高兴了。比如三年前他们分手,薛洋记得元宵节的时候晓星尘拽着他去看吞刀表演。演员装出很痛苦的表情,但其实他根本就没咽下去。表演没什么好看的,但晓星尘看得很高兴。薛洋记住他的眼神,在后来的某一刻完美套用。

他想,把那把假刀换成真刀,再让晓星尘完完整整地吞下去,大约就是现在这样的表情。

他发抖着,不舍着,几乎流泪了。

薛洋想,他对于这种程度的伤心也很陌生。不像是分手,比分手还深一些;像是在一个雨夜丢弃了从小养大的狗,而原因是对狗过敏。或者更奇怪些,解开它的颈环,却在它离开后很委屈地嚎啕大哭。虽然薛洋无法理解,但他的脑子里却常常会蹦出这样奇怪的比喻,这些比喻似乎能更好地帮助他理解别人。

薛洋对这样浓烈的情感总是敬而远之,所以他想,还好他只是那只狗。主人的哀乐,断绝往后就和他没什么关系,他也无能为力了。

用正常人的心想,这倒是蛮混蛋的。

但现在不一样。


他安静的站着,想,他要死了。这是世界上最合适的理由。

然后喜悦迟迟地涌上来。比起自己谋生,待在晓星尘身边是再舒服不过的选择。晓星尘照拂他的一切,如果他需要,甚至可以把他的这辈子都安排好——他喜欢那种什么都不用想的感觉。薛洋意识到死亡为他带来了一份平日绝不会有的礼物,他现在因此有理由去违背曾经的许诺,重新听到晓星尘的声音。

于是他打了那个电话。


让晓星尘妥协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薛洋这样想着,同时把行李箱的拉杆收起来。他久违地感觉到一种暖洋洋的愉悦,因为他认得这个地方。

晓星尘在他身后下车,声音里带着和记忆中不相符的冰冷。

“我要结婚了。”


薛洋终于停下脚步。他忽然重新察觉到胃里的翻涌,但他现在明白了,那不是难过,只是一口血。他还没来得及和晓星尘说他的病,说实话,他并不是很想说。从口中倾吐出死亡就像闷头喝下一管鞋油,把五脏六腑都染成恶心的粘稠的黑。他一边庆幸死亡给了他底气,一边又无法控制地厌恶,痛恨,避之不及。

谁能想到晓星尘就答应得那么轻易呢?仅仅在他又打了一个电话之后。他敢肯定晓星尘想过无数次的,想他忤逆,等他回头。

誓言本来是用来被打破的。

可是他现在忽然不那么确定了。


晓星尘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身边。他说:“这个家会有一个新的女主人。你不能再和我待在一起,只能以表亲的身份和下人一起住。”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即使是这样,你也不会在乎吧。”


薛洋感到隐隐约约的疑惑。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哽着嗓子,就像支起一根小木棍。他有话要说,因为他想起三年前他什么都不用去做,只要光着脚踩在沙发上,吃晓星尘给他做的早餐。这里本来有他的很多处记忆,这里也就相当于他的半个地方。

但他居然连一句“本来是我的”都说不出来。

诚然,这并不能开罪于他。因着生理性的思维区别,即使这意思很简单,薛洋也是无法说出来的。他于是用疑惑的眼光看向晓星尘,用眼睛和他说“你觉得我能回答这句话吗?”

晓星尘并不看向他。

于是薛洋有点明白了。他从前在这个人身上的某一些特权已经不再有效,而晓星尘从前顺着他的理由,正是他不懂的某一种感情。

晓星尘现在反而是在报复他呢。薛洋觉得有些不平,他想离开了晓星尘三年,他过得决计不算好;现在只是因为违背了晓星尘分手时说的“不要回来找我,不要给我打电话”,就要遭到这样讨厌又冰冷的对待吗?

所以薛洋很快地像一只感知到冷的蜗牛那样缩回了壳里。他缩回壳的方式就是无意识地把嘴一扁,只往前走,耳边说的话就完全听不到了;这是他的很特殊的本领,别人都没有。

同时,他还有空思量过去。


他想起晓星尘隔着监狱的窗口给他递过去的糖。粗劣的色素,呛人的香精。含在嘴里过一会儿,就会化得只剩单薄的白。夏日的温度将它融化,糖纸黏在糖块上留下一块块平整的疤痕。他旁边关着的小孩吹了一声口哨,说感情够深的啊。薛洋闭着眼睛把糖块抵到上牙膛,懒得说话,心里却想,你不懂。

他没用付出什么就可以换晓星尘管他一辈子。晓星尘接他回家,手把手教他怎么做个正常人。他没学会,就换成教他怎么假装成正常人而不被别人发现。他老老实实学了两年,反把晓星尘教成半个神经病。

最后晓星尘和他说,对不起,我太累了,于是他们一拍两散。

薛洋那时看着他,难得地替晓星尘思考问题。他想,包容一个过失杀人的神经病少年犯两年已经是他为他轻飘飘的承诺作出的最大的努力了。晓星尘看起来还想说些什么,或许是想为自己解释什么。但他最终什么都没再说,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即使说了,薛洋也不会明白。

于是他们因为“不明白”而省去彼此怪罪,伤心,许多徒劳的沟通,就可以转身离去。


薛洋没有尝试在晓星尘描述的图景中加上自己。从前晓星尘说过几百遍让他下了床要穿鞋,他总是不听。但晓星尘现在只和他说了一次,他就觉得他从前的那些东西已经被明码标价,将要属于别人——于是他什么都很少再用。这只出于本能的厌恶,而非由情感应运而生的忤逆。

他想,他一定就像一块非常讨厌的石头,永远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晓星尘的人生里,从来都只顾着自己享乐,别的一概想不起。

然而这也是他这颗讨人厌的心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反省了。


后来的两个月,他们像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那样重新在一起。薛洋经常是这样的,可能某一天他和人吵架,好像此生都会断绝关系了,但两秒钟以后就会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凑上来。但也可能他只因为一件蚂蚁一样的小事,就此从一个人的人生里出走,再也不回来。

晓星尘不再试图改变薛洋。他三年前所无法动摇的,一面应承着家里一面像一个可怜的乞人一样用身体靠近,温暖着少年,试图看见一点点严冰碎裂的迹象——但是也没有。

现在居然也都不在意了。

他想他应该是不爱薛洋了,这也是他第一次想到“爱”这个字。八年的时间,他从十六岁长到二十四岁,薛洋的时光却像在倒退。他没有生日,因而没有年岁,他光着脚,指尖永远暖不热。除了名字,他的冗杂的一切都是晓星尘赐给他,并不是他伸手索要,而是那个人一股脑塞进他怀里。比如生日,也并不是生旦年,而单纯成了一年一度的祝庆日。晓星尘有时候看着他,就觉得像是在看着一块站在世界之外的,仰望的时钟。薛洋经历了别人的成长,而自己巍然不动。晓星尘年轻的时候曾被这种冰冷的淡漠吸引,幻想他会有一天从荒芜中醒过来,对自己变得不一样。

但薛洋用时间证明了他不会。

这不能怪他,只怪晓星尘没有看清。


但最终晓星尘在薛洋身上刻画了痕迹。

他那时候湿着眼睛,声音又缓又轻。他说,如果你不喜欢我,也不要学着喜欢别人。

好不好?他这样问。

好不好。

他们的分手并不冰冷,就像孩童无法因骤然而至的离别哭怮。

他最多最多留下这一点,淡到不清不楚的,属于他的八年的印痕。


薛洋把短信开了免打扰。

他最近不再吐血了,胃换了个地方疼。但事实上他对于疼痛很不敏感,因此只要不是纷涌地向外吐血,那么恶化到哪里都算是帮了他的大忙。他觉得自己像被施多了肥料的向日葵,没有吐出来的液体在胃里发出晃荡的响。

薛洋对于其他人的变化其实很难感知到。但晓星尘这样讨厌人,再迟钝也能察觉出来了。他想,至于吗?只不过因为自己先违背了承诺,晓星尘就要把他先前那些说过的话一个个一连串,通通全部违背掉吗?不过他忘记了把他违背的原因告诉晓星尘,而且忘得彻底。

现在房子仍然是他的房子。


晓星尘最近来得很少,他在忙着准备属于那位美丽的小姐的婚礼。至于为什么说美丽,因为薛洋曾经看过她的照片——晓星尘家里最贴身的佣人,名叫吴妈,给他看的。

她待他像认识了很久一般熟稔。薛洋总是猜测也许她想要一个儿子,又或者她的儿子本来就这么大,只是时常难见面。总之,即使他表现得如此迟钝冷漠,年老的女人仍然笑意盈盈,还主动翻出泛黄的照片,要他沾沾喜气。

听到这句话,薛洋停顿了一秒。

然后他只把眼睛送过去,身体却默默地让开了——按照这样的逻辑,喜气可以过渡到他身上,那么他的病气说不定也可以过到那边去。胃癌可能不会通过这种方式传染……但谁知道呢。以防万一,这个世界上最好还是少一些人被难过塞满胃袋,包括那位小姐。

他眯起眼睛望。

未婚妻小姐安静地微笑着,和晓星尘并肩站在一起。或许从传统意义上讲他们是般配的——薛洋用一秒钟来换位思考。但紧接着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思考模式。他想这张照片留存下来的时候,她和晓星尘之间还并没有爱。

或许他们现在都改变了,后来的事他说不准。他被丢出晓星尘的生活太久,可晓星尘没教过他的任何事,他都学不会。


吴妈总是和他聊天。

她言语里满是欣慰的祝愿,带动得薛洋也不由得有些高兴起来。他想,晓星尘要结婚了——其实是喜事临门。如果没有胃癌,他连难过都不会有……又或许是因为没有这种如果,所以他才可以放心说,他仍然并不难过。

吴妈给他讲故事,关于爱情的故事。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认识到这个词的含义。也包括每一个人不同的体会,这个女人对他说,爱情是疯狂,是浪漫,是不退的高烧。

这很好。薛洋想,这种方式让他很好明白。从前他其实并不知道爱人应该怎样做,然而生活里却总有各种各样的事要他去做。他像是没学过公式的学生,所有人都认为好懂,并且认为不会有人不懂。而他从漫漫长路的题海中钻出,抬头看见晓星尘拿着笔,侧着脸又给他出了一道题,扔到他的脑袋上。

其实他也不想的。


他有很多时候觉得自己错了。错在晓星尘每一个忽然暗淡的眼神里,只在他面前出现潮湿的眼睛。可是他只会用手,用语言苍白地回应,可是晓星尘从来没有再一次变得开心。

薛洋是个顶顶坏的爱人。

所以他想,无论如何,晓星尘现在算是脱离了苦海——那位小姐看上去就像是一汪清泉,灵动,优雅,温润,她不会让晓星尘不开心。


薛洋要写一张纸条。

吴妈在他旁边戴上老花镜,问他要写什么。薛洋仰着头答:“我要写给晓星尘。”

“为什么写给他呢?”

薛洋眨了下眼,说:“因为我想他了。”

吴妈的眼睛里立刻绽放出笑容——薛洋总是惊叹于她释放亲和的速度。她说:“想念哥哥了?真好哇,这才是这个年纪的孩子嘛。”

于是她凑近看薛洋的落笔。

纸上只有一句:一个月以内在这等你回来。


薛洋的纸条被要求重改了。吴妈笑着说:“这样怎么行,看起来太冰冷啦,而且总感觉随时要走似的。要写得真心一点。”

薛洋认真听她讲。讲完了,他咬着笔头,把“一个月以内”涂掉,改成了“永远。”

于是纸条上的字就成了“永远在这等你回来。”

吴妈这次终于认可了他的纸条。


学会爱是一个艰难的历程。倘若人生的前十几年都不曾学会,那么三个月内也不可能学会。

薛洋望了眼窗外。今天的雨看起来很特别,泛着一丝淡淡的青。他想开口叫吴妈看,回过头,却发现老人小心翼翼地捧着电话,在和那一端说着自己过得很好,不用担心。

于是他停住了。

第一次,他感到自己完全理解了别人。

于是薛洋背上一个小小的包,拧开了门把手。雨落在他的身上,和八年前好像并没有任何区别。他叹出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晓星尘是在一个下着青雨的夜回来的。

他实际上已经大半个月未曾见过薛洋了。或者说,比起薛洋,这种天气在他的人生中好像更加深刻。薛洋入狱的那个下午,他们第一次牵手。后来他们分开,薛洋就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睛眨都不眨。

晓星尘在十五步后回头,而薛洋已经被淹没在青色中。尽管他还站在原地,但是他们彼此之间却再也看不到,就像永远消失。


他往前走了三步,就看见了薛洋。

薛洋身上背着一个小黑包,刘海有点长,稍稍挡住了眼睛。莫名地,晓星尘并没有停住脚步,他继续往前走,直到他们相撞。

他们本应相撞,或者说,他们相撞了一秒。

晓星尘甚至感觉到了那个人的体温。永远冰冷,不能回暖。薛洋似乎并不再顾忌着同他接触,手和肩膀都在雨中贴过来,寒得他打了好几个激灵。他在思考开口说什么,思考了一路,然而到现在也没有想出来。

但是下一秒,薛洋消失了。


这里并不是一个夸张的用词。他的身体,他的脸,他本该真实存在着的一切,在晓星尘面前用一秒钟悄无声息地消失。这种空荡让晓星尘几乎以为自己刚才在做梦,他并没有看见薛洋,也没有触碰到他的皮肤。

但他的袖子仍然被雨打湿着,一切并不是梦境。晓星尘一瞬间思考了很多,他在思考薛洋在他怀里忽然钻出去跑了,并且瞬间消失在雨中的可能性是多少。他保持着一个环抱的姿势,在雨中淋成一个傻子木头人。直到移动目光,他看见一道近在咫尺的门。

是家。


房子里点着暖黄的灯光。

晓星尘把门关上,这才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往下淌水。他有些狼狈地抹了把脸,抬头无意识地找寻薛洋的身影。

仍然无果。

吴妈从楼上下来。她换掉了惯常穿的衣服,着一身黑衣,面色并没有以往的笑意。

她凝视着晓星尘,忽然轻轻地叹气。


这情绪只在她身上盘桓了一会,就又被隐秘地收了起来。然后她低下头汇报:“路小姐跟您说,如果一个人连控制自己的心都无法做到,就不要谋求虚假的婚姻。”

晓星尘听闻,愣了一秒。

有些事在他脑子里,本来滞涩不动,现在开始重新缓缓流淌。奇怪的是他并不惊讶,所以应该是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但说实话,知不知道都没什么所谓,找不到薛洋,结婚的事他根本就不会想起来。

他说:“给路家再让三成利吧。就当……”

吴妈缓缓打断他:“您先前已经吩咐完了。”

他做过这件事了?

晓星尘皱了皱眉,然后坦然接受。

他说:“那婚礼应该也要取消吧。我再去跑几趟。”吴妈说:“婚期已经过了。”


晓星尘仍然坐在沙发上,他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样一件事,但是却在脑海中变得有些过分模糊了。如果是他手下的人这样粗心忘事,他肯定要斥责他们脑子里塞了稻草了。可是现在这个人成了他自己,他却无知无觉。

紧接着他察觉到吴妈今天就像是一个有问必答的机器人,好像问什么都能得到答案似的。于是他困惑地问道:“薛洋去哪里了?”

为什么到处都看不到他呢?


吴妈忽然并不再积极地回答他。


晓星尘也不着急。他听见年老女人的声音缓缓出现,像一盘卡带的齿轮。

她说:“他离开了这里,并且再也不回来了。”

晓星尘莫名地松下一口气。他从前和薛洋说过太多的永远,这居然成了薛洋学会的第一个承诺词。以以往的经验来看,“永远”总是不做数的,所以薛洋就没有真的消失。

他于是含糊地问:“他为了什么事生气……他居然学会生气了。我现在就去告诉他,我已经没有婚可结,这里依旧需要他。这栋房子只有我一个人实在是太冷了。”

吴妈没有动,只用一双奇怪的怜悯的眼睛看着他。晓星尘并没有看到,事实上他拿起手机的时候甚至是雀跃的——他尝试过回到正轨,但一切无用。既然这样,也就不必再尝试了。薛洋生他的气,这能证明他心里对自己有在乎了吗?这是最好的。或许他又有足够的时间和心思去暖和那个人了,这是他一生的事业。

他翻了好久的通话记录,终于看到薛洋之前在凌晨两点半给他打的那通电话。

他回拨。

刺耳的铃声在他面前响起来。


晓星尘把这个发着光的方块按亮。跳出输入密码。然后他知道这的确是薛洋的手机。

他小心翼翼地按了四个数字。

锁屏解开。


薛洋曾经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被他哄着把手机密码换成了对方的生日。如果他不去教的话,这么浪漫的事薛洋自己是想不到的。

如今居然还用着。

晓星尘忽然感觉喉咙有点堵。不是因为某个“上一刻”,而是因为不可预料的“下一刻”。

他胡乱地想,薛洋仍然用他的生日当密码。但他也还用着薛洋的生日当密码,或许理由都是一样的,懒得改,但他们打平了。

他点开信息,被红点淹没。

中心医院复查提醒,医生的个人私联。这个医生看起来似乎岁数并不大,好像还没有看透生死离别。他每隔了几周就会给薛洋发条消息,建议他治疗。消息终止在一个月前,医生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是,我就当您已经去其他地方接受治疗了,希望您能活下去。

晓星尘感觉有一根睫毛掉进了眼睛里,扎得很不舒服。他将这不舒服归于薛洋的手机,以及上面的信息。抬手想调成护眼模式,但是最终手腕只徘徊了一下,并没有动。

然后他把这个东西扔到一边。


他打开自己的手机。

他并不记得自己打过这么多的电话,已经快要将薛洋打给他的那个电话完全覆盖了。

未婚妻来电,家里来电,公司来电,薛洋来电。

拨给薛洋,拨给120,拨给医院,拨给AA殡仪火葬事务一条龙。

晓星尘没想通他是怎么给这个号码备注的。


他忽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连刚才的“想不通”这个想法都在消失殆尽,像那天的薛洋一样。他感觉从那场雨到现在,并没有过去很久,可是事实却告诉他已经过去很久了。他把什么人那样胡乱地塞给了葬事包办公司?他猜想那一定是一个不重要的人。

不重要,不重要,不重要。

的确不重要。

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亲人,朋友,甚至是他自己。晓星尘想,他能自己打电话让火葬场焚烧自己的尸体吗?可他现在是一个人,不是一堆骨灰,所以死去的不是他。

死去的是谁?

消失的是谁?

他为什么全都忘记了?


他慢慢地把手机按灭,起身,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他觉得沙发上并排坐着三个光着脚的薛洋,他们每一个都不听他讲话。

其中有一个被八年前的那把刀刺进身体翻搅,肠穿肚烂。他躺在那,怯生生地用手勾晓星尘的手指,说你看,章鱼。

其中有一个在和他分手后抱着腿,慢慢地蹲在大雨中。他的时间忽然停止,然后薛洋在原地被遗忘,被腐烂,被融化成一摊。

最后那一个浑身上下被雨淋湿,冰凉的倒在他的怀里。他吐血,不停地吐血,好像要把身体里的血全都吐出去。他的眼睛里流出滚烫的温度,紧紧抓住晓星尘的衣角,和他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又忘记了。

这句话像是有什么魔力似的,也许薛洋真的给他下了一个诅咒。晓星尘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剧烈的喘息停止,眼睛闭上,心脏停跳,薛洋一开始在他怀里,后来在车上,在抢救室,在太平间,在火葬场。

薛洋最后变得很轻,轻到贴着他的力度都要消失不见。他很艰难地抬起他的眼睛,晓星尘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几乎可以确定,他在疼。

但是最终薛洋并没有喊疼。

他小心地用气音说,你看,雨是青色的。


那一秒过后,晓星尘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于是薛洋才会在他眼前,忽然地消失。


记忆涌入的感觉并不算好。

晓星尘感到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也许是难过,谁知道呢。他又不需要靠这个来证明他有感情。可是某个可怜虫却不行。

他忽然把眼睛放回到这个充斥着暖黄色灯光的房子里,看见桌子上摆着一张纸条。



一个月以内,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永远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爱你。



简短的文字涌入眼帘的刹那,晓星尘感觉到一种忽如其来的痛觉。或许它早就存在,但保护机制使他现在才彻头彻尾明白过来。但它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袭来,像是有一把锋利的刀,捅进他的心脏,横冲直撞,千刀万剐。

薛洋是想说什么?

他学会什么了?

“我想到你了。”

“我不喜欢你。”

“我爱你。”


薛洋到底是学会了骗人,还是学会了爱人?

晓星尘第一次有些恐惧,恐惧这一切,承载他一生的一切,现在薛洋不再出现在他眼前,所以所有的一切都会轰然倒塌,隐入尘烟。

他害怕。

因为,他永远不能知道答案了。



晓星尘走出庭院,外面下着青色的雨。


他伸出手,看着雨水在手上融化,流下。吴妈像是知道他的想法,出声道:“雨已连下了一个月了。”


他说:“吴妈,雨是青色的。”


吴妈摇摇头:“先生,雨没有颜色。您眼前的雨也不是青色的,世界上没有青色的雨。”


晓星尘立刻想反驳,他想说明明是有的,我和薛洋都见到过好多次。


然而他堪堪开了个头,便就这样突兀地停住。


再也没有人可以帮他证明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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